七年之痒

日期:2025-12-24 16:17:27 / 人气:2



我跟太太举办婚礼正式成亲的日子是2018年10月22日,今年恰好撞上了人们常说的“七年之痒”。回想七年前的聘礼,其中有100克金条,当时花了3万块,是给她打新娘嘎乌盒用的;如今同款100克金条,价格已涨到10万上下。这般物价浮动的反差里,藏着岁月的奇妙转折——2018年的我,觉得在上海买房是遥不可及的梦,这辈子或许都无法实现,可如今,我们已然住进了上海的新居。

七年前的2018年,遥远得像一场模糊的旧梦。那年莫迪访华,中印关系热度攀升至半个世纪以来的巅峰,我能自由自在地在印度各地游荡,探索这个如同异度空间般的国度;中美贸易战刚刚拉开帷幕,众人聚焦于对华为的技术封锁,民间往来却尚未受太大影响,上海往返美国的机票常年维持在三四千块。我至今记得,给在美国留学的小姨子买的婚礼机票,是国航从纽约经北京转机往返新德里的联程票,只花了3900块;而现在,这个价格连北京到纽约的单程都不够,北京与新德里之间的直航,也已中断五年之久。那年恰逢改革开放四十周年,全社会都弥漫着对世界前景的乐观,全球化的脚步似乎注定会一直向前,无人能挡。

而后,疫情三年倏忽而过,再一晃,整整七年光阴已然耗尽,世界早已天翻地覆。恐怕很多人和我一样,被时代洪流推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,把这七年过得面目全非。七年听起来漫长,可转念一想,连儿子馒头都已经五周岁了,光阴当真如白驹过隙;再回头看,像我这样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不少朋友都已相识近二十年,这般想来,短短七年又算得了什么?

可换个角度看,七年又足够漫长。作为独生子女,我这辈子从未和任何人朝夕相处过这么久——就连父母也不例外。从前和父母同住时,白天要上班上学,大部分时间都见不着面;而我和太太,却鲜少有不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候,抬头不见低头见,这般朝夕相对,最是容易滋生嫌隙、两看两相厌。因此,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,居然能和她大体平安无事地共度七年。我有一位汉藏通婚的朋友说,他们圈子里原本那几对汉藏夫妻,无一例外都散了,足见跨文化婚姻有多难维系。倘若我早几年认识太太,或是她嫁给了别人,这场婚姻(或是她的婚姻),大概率都走不到今天。

有读者定然好奇,“早几年的我”和“后来的我”,究竟差在了哪里?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透着看破红尘的通透,不婚不恋不育成了常态,可我二十多岁那会儿,还是个全民“恋爱脑”的年代。彼时娱乐活动远不如现在丰富,智能手机尚未普及,年轻人也没有如今这般低欲望,谈恋爱是青年生活里的重要组成部分,反映在文化领域,便是言情片、言情小说、情歌的大行其道。

我承认,自己年轻时也有些恋爱脑,写情诗、写情书这类俗套的事都干过,可偏偏处理不好亲密关系。回想起来,症结主要在两方面:一是原生家庭的影响,我们家人都不擅长表达爱。父亲与爷爷的相处模式便是互相打压,父子关系极度紧张;受这种代际传递的影响,父亲对我也同样如此,我们的关系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。按照父亲的说法,“打压”是为了防止我骄傲自满,所以我小时候几乎从未从他那里得到过任何认可与表扬——做得好是本分,不能翘尾巴,下次还要再接再厉。这种教育方式,在中国家庭里颇具典型性,也正因如此,中国文化中才会有“父爱如山”的说法——稳定、持久,却沉默寡言、不善表达。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,我无意识中也习得了解“打压贬低”的相处模式,对亲近的人,不是赞美夸奖,反而习惯挑刺贬低。

二是自我评价过低。这个问题的成因颇为复杂,一来是从小受“打压式教育”,潜意识里埋下了“我不配”的种子;二来是我从小肥胖、形象不佳,成长过程中常受人歧视,内心深处满是自卑,即便后来成功减肥一百斤,这份阴影也始终挥之不去;三来是年轻时家境贫寒,工资勉强够养活自己,根本负担不起恋爱中的巨大开销。我清楚记得2008年谈过一个女友,她家庭条件和我相差无几,但在了你外企工作,收入和消费水平都比我高出一大截,和她交往时,我始终没什么底气。有一次约会吃饭,没点几个菜就花了218块——那年我的工资才两三千块,心疼得不行,最后闹得心情郁闷、不欢而散。那些年,常因消费水平和观念的差异与女友产生摩擦,所谓“贫贱夫妻百事哀”,恋爱关系自然也难以长久。不过,正如我在《十年祛魅(上)一蓑烟雨任平生》中写的,若是当初经济状况好些,或许我早就和别人一样买房结婚生子了,也就没机会遇见后来的人生。

种种因素叠加而成的“自我评价低”,对亲密关系而言简直是致命毒药,会让关系变得极度拧巴——我外在会表现得像个独裁暴君,对对方百般挑剔,内心却满是自卑与不安;再加上年轻时心智不成熟,谈的恋爱都格外短命,几乎没有超过半年的。这种负面反馈,让我渐渐认定自己“爱无能”“注孤生”,觉得自己没有爱别人的能力,注定要无伴终老,甚至有段时间,还动过出家的念头。

直到后来,一段刻骨铭心的亲密关系治愈了我,让我彻底蜕变成了另一个人。由于涉及他人隐私,我无法细说这段关系的来龙去脉,只能用几个层面描述:第一,通过这段关系,我相信了世界上有真爱,有所谓的“灵魂伴侣”。后来看英剧《王冠》时,我完全能理解查尔斯为何选择毫不起眼的卡米拉,而非万人迷戴安娜;第二,经历过这段关系,我有了“朝闻道夕死可矣”的通透,在感情上再无缺憾,明白任何选择都不会完美,再也不会为“红玫瑰”与“白玫瑰”纠结;第三,这段关系终结了我对感情的所有幻想与追求,读懂了佛法中“红粉骷髅”的深意,变得极度理性;第四,它让我明白自己值得被爱,修复了自我评价,也教会了我如何去爱别人。

我遇见太太,正是在这段关系之后。刚认识她时,我就把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,彼时的我已然洗心革面、脱胎换骨,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的程度,和现在相差无几,而太太那会儿,总体来说还涉世未深。起初我并没指望能和这个萍水相逢的异国女孩走多远,便没存非分之想,始终保持着克制——一来不想辜负她,二来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。直到决定发展正式关系后,我还设定了一系列测试与计划,确保两人能磨合相处、适应彼此家庭,才一步步走到了结婚这一步。

结婚七年至今,无论家庭形式还是夫妻关系,有些事是我当初预料到的,有些情况却出乎意外。我二十多岁时曾是个驴友,痴迷户外穿越,在很多人看来,跋山涉水、风餐露宿是自讨苦吃,我却乐此不疲。从小到大,我选的路从来不是因为容易,恰恰是因为难。艰难的道路,才能带你抵达人迹罕至的地方,收获别人看不到的独特风景。有些人还在纠结要不要走出舒适区,对我而言,最讨厌的就是舒适区——舒适区意味着无法积累“经验值”,意味着成长的停滞。

因此,五年前我在《娶拉达克姑娘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》中就说过,别人结婚或许是图安定,可我天生爱折腾,不喜欢困在舒适区,最怕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六十岁模样的生活。结婚前,我就对跨国婚姻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做好了心理准备,甚至把它当作开启更多不确定性与可能性的契机,本身就是冲着这份“挑战性”去的。只是写那篇文章时,我和太太还没有孩子,也没在中国正式定居,婚姻还处于相对简单的二人世界;如今回头再看,当初的大部分判断还算准确,却也有不少情况始料未及。

就拿我当初谈过很多的经济观念来说,太太对金钱的敏感度,至少降低了一个数量级。刚结婚时,她是那种一两块钱都要锱铢必较的人;而现在,几十块钱的损失她已经能坦然接受,但若是金额达到三位数,还是会触发她“捍卫利益”的战斗模式。

这段时间,太太一直在“创业”做生意,她从拼多多上一单单淘来便宜货——经过考察对比,拼多多上很多东西确实比义乌批发价还低,先打包发物流到广州仓库,再转运到印度。为了省钱,国内这段物流她选了价格低廉的货XX,可这家物流的服务却差到极致。首先,下单时需预付运费,按自己申报的货物体积重量报价,可普通家庭没有专业称量设备,只能“毛估估”。客服说会按实际体积重量“多退少补”,可实际上却是“多不退,少要补”,还经常以各种名义额外加钱。其次,货XX的跨省运输是“挂羊头卖狗肉”,全程外包给其他公司:接单后派自家车拉货至中转场,中转场会重新开单,发货方也换成他人,为了掩人耳目,平台查不到真实物流单,状态也无法实时更新,即便对方早已签收,显示的依然是“派送中”。最后,下单还有个致命漏洞,收货地址必须选系统已有的,若目标地址没有,只能选最接近的再备注真实地址——比如要送3号仓库,系统里只有4号,货单上就会同时出现两个地址,极易出错。

有一次,太太发了几个包裹到3号仓库,送达时恰逢周末,仓库管理员下班不接电话,物流人员直接把货撂在了4号仓库。几天后3号仓库迟迟没收到货,费了一番功夫才在4号仓库找到——两家仓库不在一个院子里。本来拿回包裹就好,可4号仓库要收100块保管费,在我看来,仓库靠存储盈利,放了几天收100块也合情理。可太太一听要收钱,当场就炸了,仿佛受了莫大羞辱,怒不可遏,我都怕她把手机摔了。3号仓库的人问她怎么办,她在电话里情绪失控地大喊,说包裹不要了。

那几个包裹货值约一万多人民币,她竟为了100块赌气放弃,我着实惊呆了。只好接过电话,好声好气地和3号仓库沟通,让对方先垫付费用,无论如何先把包裹拿回来。

大家大概也看出来了,太太的情商不算高,不仅情绪控制能力差,共情能力也比较弱。再讲件事,我们有一儿一女,平时我负责馒头的起居,她负责妹妹。妹妹满月后就没剪过头发,不到三岁便长发及腰,好看是好看,打理起来却麻烦,尤其是洗头。每次太太给妹妹洗头,浴室里总会传来打骂声、惨叫声、哭闹声,搞得妹妹对洗头有了PTSD,一听说要洗澡就哭丧着脸说“妹妹不洗头”。

有一次我带馒头洗澡,妹妹也要一起。太太让我给妹妹洗头,我耐心引导、小心操作,完成了一次“无痛洗头”,妹妹全程没哭。从此,给妹妹洗头就成了我的活儿,可气人的是,太太一边把任务推给我,一边还嘀咕:“为什么爸爸洗就不哭呢?肯定是因为洗得不干净吧!”

换作别人,或许早就翻脸吵架或撂担子不干了——这本来就不是我的活儿,你行你上啊!她为了合理化自己的无能,就预设我“洗得不干净”,这种假设纯属臆想。倘若非要把“哭闹”和“干净程度”绑在一起,我倒觉得,孩子大哭大闹不配合,才更容易洗不干净。有共情能力的人,思维逻辑应该是这样的:只要你为家庭付出,无论做得好坏,都绝不会批评挑剔,这是对“付出”最基本的尊重。可我们家却存在一个悖论:我做得越好,要做的事就越多;做得越多,承受的指责和挑剔就越多。

再比如,我习惯早睡早起,每天五点多就起床,清晨是我唯一能不受打扰的时光,做事效率极高。即便家里有扫拖机器人、洗碗机、洗烘套装这些解放劳动力的智能家电,早上依然有不少活儿要干:收拾客厅,把孩子们前一晚乱丢的玩具、衣服、零食归置好;准备全家早饭,把洗碗机里的碗拿出来摆放整齐;设定好机器人,趁没人活动时打扫客厅厨房;还能安安静静写会儿东西。这段美好时光会在7点半戛然而止,我得叫醒孩子们准备上学。另外,孩子们放学后,为了让他们少看电子屏幕,我总会尽量带他们去户外活动。早起加高强度活动,有时会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,可要是跟太太说累,她只会说:“谁让你自己起那么早?谁让你要带他们在外面玩?”

“站着说话不腰疼”这句话,在太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。缺乏共情能力往往伴随着“双标”——因为无法想象自己的言行对别人的伤害,就常常“宽于律己、严于律人”。她自己看电视,音量要开到四五十,孩子看电视稍微响一点,她就说“吵得头疼”;她睡觉时有别人开灯,必定破口大骂“刺伤眼睛”,可别人睡觉时,她突然打开房间主灯,却丝毫意识不到影响他人。她还总爱说刻薄话挑剔别人,自己有同样的问题却浑然不觉。比如有一次我出门,裤腰带绳子没扎好,她就苛责我衣冠不整,可她当时穿着家里的睡袍就出门了。我用她的话回敬她,她立马恼羞成怒。

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,太太的很多习气都是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,可她和父亲之间也会相互双标。之前和岳父母同住时,她跟我说,特别讨厌父亲打听无关紧要的事,还非要问得巨细靡遗。我反问她:“你不也一样吗?老是问我一些和你没关系的事。”她却说:“我不一样,我问的都是有道理的,他那是没道理。”这种以自我为中心,认为自己的行为都合理、别人的都不合理的心态,本质上就是无法理解和共情他人。

结过婚的朋友都知道,夫妻间的很多矛盾,都是由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积累而来。但我明白,这属于太太的生理缺陷——从她确定无疑的ADHD症状可以推断,她存在脑前额叶功能失调问题,导致共情能力差、难以预见自己言行的后果,意识不到自己的话会冒犯别人,我经常要在事后帮她圆场、收拾烂摊子。我时常把她的挑衅当作生活的修行,我对网暴的高耐受力,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她这里修炼出来的。我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,无论她或其他人如何批评贬低、褒奖赞美,都不会影响我的自我评价,更不会因此受伤或骄傲。最关键的是,结婚时我就已知晓她的这些问题,既然是自己“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”,又怎能怪老虎吃人呢?换个角度想,这恰恰说明她单纯无心机,相比那些虚与委蛇、八面玲珑的人,我倒更愿意和她这种心直口快、喜怒形于色的人相处。

这便是所谓的不忘初心吧——夫妻之间,但凡能守住初心,始终记得当初为什么选择对方,很多矛盾便不会成为矛盾。我自认在这一点上做得还算不错,无论是写公众号还是经营婚姻,皆是如此。就像我一直说的,真正爱一个人,不是因为她完美无缺,而是明知她有各种缺点,依然愿意包容。有些父母对熊孩子的溺爱就是如此,明知孩子满身毛病,也会无条件爱他、纵容他。我承认自己也在纵容太太,她这样的性格,若是有一天离开了我,肯定会吃苦头;但既然我能一直在她身边,就想让她保持本色。两个人相处,最怕的就是处心积虑想要改变对方,更怕为了留住对方而委曲求全改变自己。年轻时我也曾好为人师,总想着改变别人;年纪越大,越懂得尊重生物的多样性,尊重不同的想法和活法。日常生活中,大部分事情都不涉及原则,比如太太吃菠菜要切根、烧茄子要留蒂,她想怎样就怎样,有什么大不了的?

用照片记录生活是个好习惯,翻看旧照时,我总会想起第一次对太太动心的瞬间——她在高原海子边上刷牙的模样,干净又纯粹。而且,两个人朝夕相处,即便不刻意改变对方,在经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中,也会被彼此影响,自发地做出改变。但我不得不承认,我和太太之间的某些鸿沟,因性格和成长背景的差异,深得难以逾越。每当遇到这样的认知鸿沟,我就会跳出丈夫的角色,切换成“田野调查人类学者”的视角。

早在结婚之前,我就选定了跨喜马拉雅地区文化作为毕生研究课题。这个课题太过宏大,即便穷尽一生,恐怕也只能管中窥豹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娶一位来自喜马拉雅的姑娘,本身就是我研究的一部分——她是我的太太,更是我的观察研究对象。拉达克人有趣的地方在于,他们同时受藏文化、伊斯兰文化、印度文化的影响,以他们为窗口,便能窥见这三种文化的诸多特质。

之前在《我太太的“创业史”》中提到过,太太对拼多多比我还熟悉,是她先告诉我如何辨别商品是否支持退货包运费。可即便她教了我,我也从不在意,因为我网上购物很少退货,就算便宜小东西踩坑,也宁可扔掉懒得退,嫌麻烦。而太太的网购退货率至少有七八成,有时甚至会超出平台每日退货限额。有些东西她买回来,只是为了比较颜色尺寸、拍张照片,或是临时借用,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。

近两年,像她这样的买家多了,平台上很多商品不再支持退货包运费。但她很快找到漏洞:不包运费的商品,退货理由选“质量问题”,平台不仅补贴运费,有时还会发放3块钱无门槛现金券;后来这个漏洞被修复,她又发现选“损坏或有污渍”,随便拍张照片上传,就能通过自动审核免运费。这种偏袒消费者的政策,最终导致她滥用退货规则。

今年6月,她在拼多多花19块9买了一百个编织袋,9月份用了一半,嫌占地方,就以“质量问题”退了回去。6月我们还住在老破小出租屋,她网购留的是我的电话——刚回国时,考虑到她看不懂取件短信,留我电话方便统一接收通知,后来她对这套系统比我还熟,电话却一直没改。结果,我接到了河北卖家的电话,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:“你隔了三个月、用了一半才退货,还说是质量问题?这说得过去吗?我一共才卖19块9,你还要退?亏你们还住在上海这种一线城市,怎么做得出这种事……”

老实说,当时我三观震碎:一来,平台怎么会允许三个月前的商品退货?二来,她怎么会为了19块9做出这种事,而且还用了一半?平白无故当替罪羊被骂,我最终却什么都没说。一来,我们在这件事上存在巨大认知鸿沟,根本没有沟通的基础;二来,我直接把这当作一个研究案例——印度人和某些中国人一样,信奉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”,特别擅长找规则漏洞,而他们滥用规则、玩坏规则的能力,甚至可称天下第一。这也难怪和印度人做生意难,印度政府要制定严苛法律法规。这件事,让我对印度人的民族性,有了更直观深刻的认识。

太太还有一种迷惑行为,超出我的认知,让我直接放弃了沟通——她会把厨房里的抹布和内衣内裤同时放进洗衣机洗。我一开始劝说过她分开洗,几次无效后就作罢了,反正我也不是有洁癖的人,每次洗衣服记得开蒸汽消毒、蓝氧消毒就好。我由此推断,或许在印度人高度系统化的洁净观中,抹布作为厨房用品,处于较高的洁净等级。类似的认知鸿沟,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并不少见,也让我更能理解为什么跨文化婚姻往往难以维系。

我觉得,需要相互兼容的婚姻生活,最怕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的人。像我这样切换到“田野调查”视角,眼里就不会有“沙子”,只有一个个闪闪发光的真实案例。当然,我的“人类学观察”并不局限于太太——公众号评论区也是了解生物多样性的重要窗口,那些从刁钻角度解读我文字的人,常常刷新我的认知,原来人可以蠢得一本正经、坏得理直气壮。把他们当作观察对象(或是笑话),我自然能无限包容他们的恶意。

若说我和太太之间最难克服的障碍,恐怕还是沟通。太太在中国生活了将近四年,中文口语已经很不错,日常交流完全没问题。但夫妻之间不可能只有日常对话,和她进行深层次的思想观念沟通,就会格外困难,我敢说,很多长期读我公众号的读者,都比太太更懂我。太太虽然会说汉、藏、英、印四种语言,却无一精通,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进行深度阅读和学习,这也是她存在认知鸿沟的关键原因。

我个人觉得,汉语最博大精深之处在于成语。成语能用最简练的词汇概括最深刻的道理,让我们在日常对话中随时插入“超链接”式用典,但前提是对方也懂这个成语,否则就是鸡同鸭讲。和太太沟通时,我经常想使用成语,可直接说中文她听不懂,翻译成英语又难以精准传达原意,即便表达出来,她也会因缺乏文化背景,无法理解其中的感情色彩。比如“眉来眼去”,要怎么用英语准确表达?再比如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即便译成英语,也会丧失中文的精炼力量。

但无论如何,低效的沟通依然好过不沟通。刚结婚时,她和我闹别扭,总喜欢用冷暴力,把自己封闭起来,好几天不说话;有了孩子之后,她就没再用过冷暴力,即便吵架也能保持沟通,这已是很大的进步。

再讲件事,之前提到货XX物流坑爹,我第一次用的时候,轻信了客服“会复核重量、多退少补”的说法,下单时估算的重量体积大于实际物品,预付运费多了一两百块——这个差价是根据后来的发货费用估算的,可最终他们既没复核,也没退差价。我本来想,吃一堑长一智,下次少填点重量,让他们报实价再补差价,后来几次发货也确实没再被坑。可太太越想越不甘心:运费明明没那么多,第一次却多收了,这不是把我们当冤大头吗?于是逼着我去追索,理由是当初是我帮她下的单,这是我的问题。我最烦跟客服售后扯皮,消耗的时间和负面情绪,远不是一两百块能补偿的,可她天天念叨,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客服。可距离发货已经过去好几个月,对方摆明了故意不退,客服直接不认账,说没有记录,让我们提供证据。结果,太太为了要回这笔钱,自己伪造了一张仓库入库单,标上重量体积,让我提交给客服。

我实在干不出这种事,就阳奉阴违敷衍她,指望她早点忘记。没想到她念念不忘,我的消极态度让她很生气,不断来“牵头皮”(上海话,意为翻旧账、数落)。我忍不住跟她坦白:“我的时间很宝贵,就这么点钱,不值得浪费时间。”她却反驳:“你才从水沟里爬出来几天,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?”

老实说,就算没钱的时候,我也没把金钱看得太重,这大概是性格使然,和有钱没钱关系不大。不然那些贪官贪够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,为什么还不满足?我跟她说:“你要知道,正是我这种淡泊钱财的性格,才让读者认可我、信任我,你不该要求我和你一样。这多付的钱算我的,行不行?”——其实这钱本来就是我出的,只是她要算进出口成本里。

她却说:“你也要知道,这件事对我来说不只是钱,而是必须解决的问题。如果不解决,就会一直梗在我心里,让我无法释怀。”当我们把心里话都说开后,事情就好办了。我瞬间又切换到“人类学者”视角:我原本以为她只是单纯“损失厌恶”,而我从理性计算出发,觉得挽回损失的成本大于损失本身。但这件事让我明白,她的执着,不全是因为那一两百块钱,而是不甘心“被人占便宜”。对印度人来说,“被占便宜”不仅是经济损失,更是人格上的羞辱、情绪价值的伤害。在“双赢”博弈中,印度人无法接受别人比自己赢得多,理解了这一点,就能明白他们为何总在经贸、政治上做出非理性的“双输”决策。前文提到她因100块保管费暴怒,也是因为在她的认知里,这是一种“侮辱”,她宁可放弃一万块的包裹,也不愿让对方轻易赚走100块。

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,沟通不畅也有好处。一直读我文章的读者知道,我其实挺毒舌的,还没到四大皆空的境界,偶尔有小情绪,也会想到怼回太太的刻薄话。但这些刻薄话,只有用中文说出来才有杀伤力,译成英语就全然失了神韵——借用钱钟书先生的比喻,原本该是“一支燃烧的火箭”,译成英语就变成了“一截烧焦的木炭”。这些话因为无法脱口而出,往往在我心里打个腹稿就烟消云散,没机会变成言语的利剑伤害她,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冲突升级。

而且,这种沟通障碍,也让婆媳关系维持了表面和睦。因为文化差异、生活习惯、育儿理念的冲突,之前和岳父母同住时,我妈偶尔会发些关于太太的牢骚。但我妈说的是上海话,太太就算在边上也听不懂;而我妈,牢骚发出来了,气也就消了大半——人很多时候,只是想一吐为快,并非真要解决什么问题。另外,我在中间也起到了缓冲作用,无论是我妈跟我发牢骚,还是太太向我吐槽,所有负面情绪到我这里就戛然而止,我绝不会火上浇油传递出去。有人或许会问,我作为“负能量吸收器”,会不会积郁成疾?其实不会,因为写作是最好的情绪抒发方式,就像这篇文章,我就说了很多平日里没人可说的话。对我而言,这些吐槽不是为了解决问题,只是想给当下的生活留一段文字记录。

有些读者看了我的吐槽,可能会觉得我要很“用力”才能维系这段婚姻,但其实不然,需要用力维系的关系,根本走不远。像我们这样的跨文化夫妻,分歧与龃龉在所难免。共同生活七年,我们已经磨合得不错,对很多状况都有了默契,不存在我单方面委曲求全,而是处于一种相对舒适的平衡状态。

和写《娶拉达克姑娘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》时相比,这几年最大的变化有两个:一是当时我们还没有孩子;二是那会儿太太还没在中国定居过。刚结婚时,我曾设想过:如果只有我和她两个人,我什么都能迁就她,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;可要是有了孩子,她对孩子的某些言行让我无法接受,我们会不会爆发冲突?夫妻间因育儿理念分歧产生矛盾,从来都不是新鲜事。

如今我们有了两个孩子,“双边关系”变成了复杂的“四边关系”,但情况比我预想的好得多。太太在亲子关系上有几个问题,首先是缺乏耐心,这不算太突出,很多家长都有这个毛病,但缺乏耐心往往伴随情绪不稳定——耐心和情绪稳定通常相辅相成,有耐心的人情绪更易稳定,情绪稳定的人一般也更有耐心。她和孩子相处时,前一分钟还轻声细语、母慈子孝,下一分钟就可能化身“母夜叉”,还会把生活、工作上的情绪迁怒到孩子身上。大家代入孩子的视角就能明白,父母的喜怒无常有多可怕。对我来说,太太哪天脾气暴躁,我大概能猜到原因——或许是生理期,或许是前一晚被妹妹尿床折腾没睡好,又或许是物流包裹出了问题,我尽量不惹她就是了。可对孩子来说,他们不懂情绪背后的原因,只知道父母是自己在世上最可信赖的人,这份“依靠”若是不稳定,对孩子的心理伤害极大。

另外,耐心是有“血槽”的,我承认自己耐心相对好一些,但也不是无限的。如果连续带娃太久,我大概率也会血槽耗尽、情绪失控,为一点小事就吼孩子。太太的“血槽”更短,我们一家四口出门,她永远是第一个嚷嚷着要回家的。为了全家人的身心健康,我只好能者多劳,平时主动多带娃。好在“耐心血槽”能随着“带娃经验值”积累而增长,太太当妈后,比以前成熟了不少,情绪稳定度肉眼可见地提升,打骂完孩子后,也会经常自我反省。

关于这个现象,我和不少朋友讨论过:为什么有些人单身越久,脾气就越怪、越难相处?或许有个重要原因——没被育儿这件事“毒打过”。但凡养过孩子,对很多事情的忍耐阈值都会大大提高。

太太在亲子关系上的第二个问题,是习惯性哄骗孩子。这其实也很普遍,很多大人为了图一时方便,都会哄骗孩子。客观来说,哄骗对两岁以下的孩子确实好用,因为他们理解能力有限,难以有效沟通;但孩子懂事之后,言而无信的哄骗,就会透支父母在他们心中的信用。

比如,我们家两个孩子总粘着我,连我出门买菜都要跟着。有时候我不方便带他们,太太就会让我趁孩子不注意溜出去,甚至我出差,她都觉得没必要告诉孩子。而我,宁可多费点口舌跟孩子解释清楚,也不会不告而别。对孩子来说,父母突然消失,是件极其可怕的事。上个月我去美国,太太让我什么都别跟孩子说,趁他们上学时直接去机场,我当然没听。提前一周,我就用地球仪跟馒头解释美国在哪里,给她看签证,告诉她为什么不能带他去。馒头这个年纪的孩子,其实已经能讲道理了,他不仅没有无理取闹,还把我告诉他的话讲给妹妹听。

后来,太太给我看了一段客厅监控视频——我去美国那天,孩子们放学回家,妹妹来书房找我,馒头告诉她:“爸爸今天要去美国!”妹妹哭丧着脸跑出来说:“我也要去美国,我也要去美国。”馒头又解释:“只有爸爸拿到了一个卡(签证),有那个卡才能去美国。我现在还没有,我们家只有爸爸有。”

所以,不管什么事,我都会尽量让孩子有充分的知情权,不会随便糊弄。太太因为经常糊弄他们,在馒头那里已经信用破产,她告诉馒头的事,馒头总会来找我核实:“妈妈说的是真的吗?”

哄骗孩子的问题,根源还是缺乏同理心——你自己不喜欢被骗,为什么要去骗孩子?这也是太太在亲子关系中的第三个问题。馒头好奇心强,性格也有些逆反,越是不让他做的事,他越想尝试;不喜欢循规蹈矩,搭积木从不看说明书,步骤总是颠倒。我一直跟太太说:“在我们家,你应该最能理解馒头,他的性格就是你的翻版。他喜欢追逐刺激,爬高爬低做危险动作,不就和你小时候一样吗?你小时候大人越不让你做的事,你越要做,凭什么觉得馒头会听你的?”

可太太患有典型的“大人病”——成为大人后,就无法理解和共情孩子,总以大人的标准要求孩子,对孩子有各种不切实际的苛求。比如有一次,馒头要玩她的滑板,拿到后第一反应是趴在上面玩,太太却非要逼他站起来滑,强调这才是“唯一正确”的玩法,两人因此起了冲突。太太“坚持原则”不让他趴着玩,还翻脸责骂,最后以馒头大哭收场,之后好长时间都念叨“妈妈坏”“讨厌妈妈”“不给我玩滑板”。

几天后,太太带着滑板下楼,碰到一群六七八九岁的邻居家孩子,孩子们借滑板玩,结果所有人一上来都是趴在上面玩,她这才意识到之前对馒头过于严苛。可即便意识到问题,下次和馒头互动时,还是会故态复萌——她自己小时候、甚至现在都做不到的事,却总要求孩子做到。比如她让孩子好好吃饭、别吃零食,自己却经常不吃正餐,跑去吃泡面。

那怎么办呢?我只好不断提醒她,可一提醒往往戳中她的伤疤,让她觉得自己不如孩子,进而恼羞成怒。所以我经常觉得,自己养了三个孩子,不仅要调解馒头和妹妹的矛盾,还要平衡馒头和妈妈的关系。

太太的这些问题,根源在于错误教育方式的代际传递。之前在《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(三)泰囧之旅》中就提到过,老一辈父母大多不懂得倾听孩子需求、关注孩子心理,教育方式简单粗暴,这些孩子长大成为父母后,就容易继承这种方式。比如我发现,太太生妹妹的气时,会用一句语气凶狠的拉达克话骂她,虽然我听不懂,但能听出每次都是同一句。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是什么意思,她告诉我这是一句很重的骂人话(类似“贱货”,带有侮辱性),还略带得意地说,她小时候大人就是这么骂她的。

这让我意识到,代际传递的可怕之处在于:施暴者会将从上一代继承的暴力行为合理化——这里的暴力包括言语和肢体暴力,他们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言行有问题,因为自己从小就是这样被对待的。

早在馒头未满周岁,我发现他性格和太太太过相似,可能有ADHD问题时,就担心过代际传递,怕他因为调皮捣蛋的性格遭遇创伤性经历。家有A娃,对家长是极大的考验;而A娃遇上A妈,相处难度更是呈几何级数增长。不过好在,目前来看,A娃和A妈的表现都比我预期的好。我反复跟太太强调,ADHD是阶段性的神经发育问题,本质是大脑前额叶发育滞后,导致对自身控制能力不足,包括注意力、执行力、情绪控制能力。就像她现在看到脸上的痘痘,还是忍不住要挤;馒头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,本质上也是生理缺陷。这就像近视眼看不清东西,再怎么骂他、逼他,他还是看不清,唯一的办法就是戴眼镜;ADHD的注意力不集中、神经冲动,也不是靠训斥能改善的,反而可能加重病情,只能等大脑慢慢发育完善,或是通过药物干预缓解。

但无论是A娃还是A妈,都需要被理解——馒头的某些言行,是因为神经发育异于常人;太太的问题,又何尝不是源于神经发育和童年创伤?因此,我会尽我所能包容她。我给自己做过测试,我的所有性格特质,都刚好是ADHD的反面,算是典型的“反A人”。“反A人”与“A人”刚好互补,相互平衡。

可预见的未来里,我和太太或许还会在教育理念上产生分歧。太太看到“别人家的孩子”超前学习,总会感到焦虑,觉得自己的孩子落后了——我得承认,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。而我在教育上坚决不卷,主张顺其自然,身心健康高于一切。我现在在家偶尔教馒头认字、做国学启蒙,讲三字经、唐诗,他都很感兴趣。我觉得对孩子来说,避免功利性竞争、不量化成绩、保持学习兴趣,才是最重要的。前几天,馒头和同学一起玩,那个同学能背出父母的电话,我教了馒头好多次他都记不住。我问他:“你看同学都能记住爸爸妈妈的电话,你怎么记不住?”他嬉皮笑脸地说:“因为我傻呀!”我只好笑笑,觉得这孩子心态倒是挺好。A娃在死记硬背方面本就先天不足,我也不强迫他。

另一方面,我也会时不时给太太吹吹风,分享我的观点:今时不同往日,现在光靠学历已经难以改变命运;如果孩子真不是读书的料,就随他去,千万不要以摧毁求知欲为代价逼他读书。他们长大后会面对什么样的世界,谁也不知道,我只管教好他做人的道理,培养他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;只要不违法乱纪、不影响他人,他喜欢的事情我就全力支持。孩子今后过得好不好,学历只占很小一部分因素,我们既不该、也没能力过度干预,能对他人生负责的,只有他自己。

说完有孩子后的新问题,再来讲讲太太在中国的适应问题。现在回想起来,太太当初跟我结婚,实在是勇气可嘉——当然用她现在的话说,当初是真的什么都不懂。七年前结婚后,她就辞了工作,跟着我四处漂泊。我先带她周游了南北印度,回上海小住三个月,又带她去土耳其、高加索、俄罗斯旅行两个多月,再回印度住了两个月,2019年才决定定居南印度。

彼时的我,刚从“浪子”切换到“已婚男人”状态,可说一无所有——没房没车,没有固定工作和稳定收入。太太会看上我,说得难听点,绝对是瞎了眼。但这也恰恰体现了她的单纯,但凡脑子清醒点的姑娘,恐怕都不会做这样的决定。我于情于理,都没资格要求一个姑娘既贤良淑德,又看得上我——况且我本身也不怎么喜欢贤良淑德的姑娘,太太的叛逆反而更吸引我。正因如此,我才能坦然接受她的所有缺点。

2021年底,我们从印度回到上海,这段经历足以写成上下两册纪实故事,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看我疫情三年期间的公众号文章。我的人生轨迹固然被疫情改变,但我也得说,若不是娶了一位拉达克姑娘,我或许无法靠写公众号养家。我的公众号能出圈,最初是因为《定居印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》意外爆火,之后才一步步走上正轨。

而太太,也在疫情中性情大变。疫情爆发时我们定居印度,当时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对滞留的外国人都采取宽容政策,为签证续签提供便利,可印度不仅不提供便利,连正常的续签、换签业务都停办了,一门心思要把逾期滞留的外国人赶走——不止针对中国人。大时代的不可抗力叠加,最终导致我身陷囹圄,在印度集中营里度过了魔幻的三个月。那三个月,给太太留下了深重的心理创伤,那个当初敢于丢下一切跟着我远走他乡的勇敢女孩,一下子变得畏首畏尾,终日焦虑恐慌。

不过这件事,也成了太太拿到中国签证的契机。那段时间,别说外国人,很多中国人都回不了国。我作为有点影响力的“旅印博主”被关进集中营后,事情惊动了大使馆和外交部,特事特办给太太批了签证、发了绿码,我们一家三口才得以在2021年底一起回国。

我们本以为回到国内就能高枕无忧,没想到刚好赶上上海“静默”封城,搞得太太一度患上抑郁症。后来我听说,很多人都在封控期间出现了心理问题,现在回想起来,那种状况对人心理最大的伤害,在于“不确定性”。而太太,连续遭遇了两场“不确定性”的暴击:我在集中营时,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来,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陷入绝望;上海封城时,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封,对未来生活毫无预期。封控期间,她极度沮丧,一心想逃回印度,逃离画地为牢的上海小区。

如今,那个“寂静的春天”已经过去三年多,太太不仅完全适应了上海,甚至比我还要依恋这座城市。上海的生活便利性、政务高效性、设施先进性、社会秩序性,在全球范围内都首屈一指,让她如同沾染毒品般无法自拔。我带她去过苏州、无锡、杭州等长三角城市,也去过成都这样的准一线城市,她总会和上海比较,总能发现其他城市的不足。在她眼里,上海就是人间天堂,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。她现在甚至比我更拥护中国的体制,对西方的“民主自由”“言论自由”极为反感,认为治理国家就该像中国这样——究其原因,她在印度亲身经历过“民主”与“自由”带来的谎言和混乱,相比之下,中国才是难得的净土。

至于印度,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。疫情结束后,她回过两次印度,一次是弟弟结婚,一次是侄子出生,每次都不愿多呆,迫不及待要回上海。而且,她看待印度的视角,也彻底从“本地人”变成了“外国人”。2018年我带她周游南北印度时,她没觉得印度文化有多吸引人,只看到脏乱差;而上一次在德里停留时,她突然“重新发现”了印度的奇葩有趣之处,跟我说在德里待一个星期挺有意思,再久就不行了——要知道,她整个大学都是在德里读的。与此同时,她也开始以外国游客的猎奇心理看待印度的社会和传统文化,回想2018年的旅行,居然觉得意犹未尽,可让她回印度定居,却万万不肯。

刚结婚不久时,我曾发过一组给太太拍的照片,配文里写过一段话:宋冬野《董小姐》里有句歌词:“爱上一匹野马,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,这让我感到绝望。”我当时觉得这是庸人自扰——为什么非要把野马带回家?野马养在家里,还能叫野马吗?不再是野马了,你还会爱吗?如果真的爱上一匹野马,那就搬去草原吧。正如我爱上喜马拉雅,没法把它带回家,那就娶一个喜马拉雅的女子,搬去喜马拉雅。

没想到才过了几年,这匹小野马就不愿回草原了——对此,我难免有些遗憾。我理想中的生活是“候鸟式”:春秋在上海,夏季去拉达克,冬季去印度南部,享受每个地方最好的季节。这个理想如今不仅客观上阻碍重重——中国人赴印签证依然受限,在印活动也不自由,主观上也得不到太太的支持。她不仅自己不想回印度,也不让我去,觉得印度政府滥用公权力、不按常理出牌,怕我去了之后被找理由关进黑牢。

我在之前的文章里提过很多次,我并不怎么喜欢上海,但或许命中注定要留在这里。太太有弟弟妹妹分担家庭义务,而且在拉达克人的观念里,出嫁的女儿本就不该留在父母身边;而我作为独生子女,年轻时尚可浪迹天涯,人到中年后,便再无背井离乡的自由。父母都已年逾古稀,我终究不能不管不顾,也很难把他们带离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。总之,种种因缘似乎都在把我拉回上海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。如此看来,太太对上海的依恋,倒是顺应了大势。

太太心理状态的好转、对上海的认可与依恋,从侧面说明我们这七年的婚姻总体不错。若是有难以调和的矛盾,她恐怕早就逃回娘家了。我在育儿方面的深度介入,极大地减轻了她的负担,避免了A娃和A妈之间的爆炸性碰撞。或许正因为没怎么受过养娃的苦,太太现在非常想要再生三胎——她这辈子从来没当过“牛马”,自然不会有那种对生育的抵触。

她不仅不用当“牛马”,平日接送孩子也多由我包办,日子过得浑浑噩噩,经常搞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几。今年搬到新家后,她认真地跟我说,自己从小就没什么大志,现在这种“不知今夕何夕”的安逸生活,正是她想要的,就算这样虚度光阴到老,也不会后悔一事无成。

我觉得她能这样想很好,绝不会逼她“志当存高远”。只要她自己不觉得空虚,又有什么关系呢?人的幸福感,不正是来源于这份知足与自洽吗?所谓的理想、志向,本质上都是欲望,而欲望无法满足,正是痛苦的根源,也就是佛法中所说的“求不得”。我之所以能安贫乐道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知足——很多人奋斗一辈子到退休,也不过是想过上我现在的生活:读想读的书,写想写的文章,有充裕时间陪伴孩子,偶尔出门旅行看世界。我之前在《碎片化阅读时代,我为什么还要写长文》中总结过,我现在靠写长文公众号谋生,这份工作既是我喜欢的,也是我擅长的,既能养活家人,又被社会需要。我分担的家务,比如带孩子、做饭,也都是我擅长且喜欢的,刚好能作为写作之余的调剂,避免长时间伏案,并不会觉得是负担。虽然我们远谈不上富贵,性格也不相似,人生理想更是相去甚远,但我和太太,居然都因为遇到了对方,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,这一点,弥足珍贵。

况且,太太也不是完全赋闲在家。经过这几年的摸索,她的小生意终于渐渐上道——从2023年底第一次从拉达克背羊绒披肩回来卖,到如今在拼多多进货、发物流到拉达克售卖,形成了进出口贸易闭环。今年9月拉达克发生暴乱之前,她和弟媳合伙的小生意相当红火,明年应该也会不错。虽然是家庭作坊小本经营,没野心也不可能做大,但这笔额外收入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支持,能让家庭状态更趋平衡。即便这两年公众号收入减少,我也不必“摧眉折腰事流量”,不用迎合读者情绪写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文章,可以继续当个任性的“月更博主”,把更多时间花在亲子陪伴、实地走访上,丰富人生体验,再将这些体验转化为长期稳定的高质量文字,实现可持续发展。

七年婚姻,相比那些长相厮守的老夫老妻,仿佛才刚刚开始;可对我们而言,这已是从未抵达过的“远方”,早已彻底改变了我们和我们的生活。当太太照镜子,发现越来越多的细纹爬上脸颊时,常会惊叹:“爸爸,我们就要这样一起变老了吗?”

我回答她:“谁能不老呢?你也不看看馒头都已经五岁了。生命在于新陈代谢,等我们六十岁时,孩子们都会长大成人;等我们更老时,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……生老病死,又有什么好怕的?”

哎,我终究还是过上了一眼能看到六十岁的生活。幸运的是,我的人生轨迹并没有完全锁死,在彻底老去之前,要怎么活,还有很多选择。生命不息,折腾不止——愿我能将这句话践行到底。

作者:恒达娱乐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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